专家简介:
邓宝剑,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副院长,启功书院院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著有《玄理与书道——一种对魏晋南北朝书法与书论的解读》等。
启功先生的刀笔之辨及其对书法教学的启示
邓宝剑
非常荣幸受邀参加本次研讨会,我提交的题目是《启功先生的刀笔之辨及其对书法教学的启示》。本次研讨会有一个议题是关于美育的,我想美育离不开艺术史上的范本,人们一般情况下都是以经典作品作为范本。书法教学同样离不开范本,对于范本的理解直接影响书法教学的方式与方向。每一代人眼里的经典碑帖都可能是不一样的,即使是同一代人,大家对于经典碑帖也有不同的认识,对于范本的理解会影响到我们如何教学。我这里要谈的启功先生,他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清代碑学留给我们的一种看待书法传统的方式。对此,我想谈三个问题:第一,清代的“碑帖之辨”;第二,启功先生的“刀笔之辨”;第三,“刀笔之辨”对书法教学的启示。
首先,我们看清代的“碑帖之辨”。清代学者谈的碑和帖,其实大都是刀刻出来的。帖虽指书法家写出来的书信、文稿,但是在清代,晋唐时期的墨迹绝大部分都已经收到了内府,民间的收藏非常少了。所以清人所学习的书法范本主要是碑和刻帖,比如北宋的《淳化阁帖》《大观帖》等,包括后来翻刻的各种帖。碑则包括墓碑、功德碑、造像记、摩崖刻石等等。我们要意识到碑和帖都是刀刻出来的,而在清人那里,以阮元为代表,有这样两种观念影响非常大:第一,信碑疑帖、他们认为碑更好地传达了古人书法的面貌。而帖因为是后人把前人的作品刻到石头上或者木板上,比如《兰亭序》,王羲之本人并没想到后人把他的文稿刻到木板或者石板上。这就产生了碑和帖哪个更真实的问题。阮元说:“宋帖辗转磨勒,不可究诘。汉帝、秦臣之迹,并由虚造,钟、王、郗、谢,岂能如今所存北朝诸碑,皆是书丹原石哉?”显然他在这里更加推重北碑的真实性,而认为刻帖里的作品并不可靠,有的出于伪造,有的则变形得不成样子。第二,把碑和帖看成是两派。南北朝保存下来的墨迹比较多,北朝则传世的碑比较多,南朝的墨迹主要通过后世的刻帖来流传。阮元就把碑和帖、北和南结合起来,他有两篇书论——《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他划分了两个书法派别,一是北碑,二是南帖,而且认为“两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习”。直到现在这种影响还在,比如我经常就会碰到一些朋友问:“你是学碑的还是学帖的?”这种提问的方法本身其实就受到了清代碑学的影响,就好像武林中人上来就问你是哪个门派的,阮元把碑和帖看成了两派。
启功先生则把清人的这种“碑帖之辨”转换为“刀笔之辨”,而且有非常深刻的论述。第一,他辨别刀、笔,注重墨迹;第二,他认为碑帖、南北分派并非历史真相。刚才谈到,阮元认为碑比起刻帖更加真实,更能表现古人书法的原貌。而在启功先生看来,无论是碑还是刻帖都已经和原汁原味书写出来的不一样了,因为他们都是刀刻出来的。所谓“笔”指的就是墨迹,用笔完成的、原汁原味的墨迹比起刀刻出来的碑和帖要真实得多。无论碑帖刻得多么好,都会有变形,至少没有了墨色的浓淡。启功先生更加重视墨迹,重视经典作品的真迹,也重视唐摹晋帖,同时还重视传世或者出土的非名家墨迹。他有一句诗叫“半生师笔不师刀”,当然里面一定的修辞成分,启先生并不是真的不师刀,但这句话确实表现出他对于墨迹的重视。那么碑和刻帖还能不能学呢?当然也可以学。但是启先生认为一定要先明白刀毫之别,如果你不知道刀刻出来的字和毛笔写出来的字有什么不一样,那你学书法就像夜半临深池了。透过碑刻看到书写原来的样子,这样一种学碑的方法,就是启先生的名言“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启先生通过分辨刀、笔,对书法艺术传统也就有了不同于前人的认识。启功先生指出南北分派根本就不是历史的真相。比如《张猛龙碑》和《瘗鹤铭》,二者的体势差异不大。他还将南北朝的写经墨迹相比较,也发现没有本质的区别,东晋南朝的墨迹和北朝的碑志相比较,也可以证明南北不二。比如唐代钩摹的《万岁通天帖》,启功先生说“尤其徽、献、僧虔的真书和‘范武骑’真书三字若用刻碑的刀法加工一次,便与北碑无甚分别。因此可以推想,一些著名工整一路的北朝碑铭墓志,在未刻之前,是个什么情况”。启先生认为像王徽之、王献之、王僧虔的楷书,将其刻到碑上,再用刻碑的方法加工一下,就和那些北朝的碑铭墓志没什么区别。经过这样的比较,南北分派的观念就被打破了。启功先生对碑帖分派的观念也不认同,认为碑和帖有不同的功能,根本不是两个书法流派。
启功先生的刀笔之辨对于书法教学有重要的启示。比如学碑是否就要千方百计的模拟刀刻出来的痕迹?“学书别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启发我们可以将碑刻和墨迹相互参照去把握古人真实的笔法,同时参考碑刻上的结构,这样才能更好地学习书法艺术的传统。另外也启发我们进一步理解和把握碑帖之间的贯通。阮元认为东晋以来的书法分为北派、南派,这两派判若江河,后人也想到把这两者的优点结合起来,于是有所谓碑帖结合,就好像在这两条河之间打开一个通道,于是有了一个“工”字型的学习模式或者说路径。然而在启功先生看来,帖和碑其实就是不同的功用类型,并不是两派,就像酒和茶,一个人既可以喝茶也可以喝酒。南朝的帖和北朝的碑本来是贯通的,学习南朝的帖有助于学习北朝的碑,学习北朝的碑也有助于学习南朝的帖。二者本来就是贯通的,只不过需要我们努力去领悟、去还原这个本来的一贯,就像打通“一”字的两端一样。这种“一”字型的碑帖贯通,不同于“工”字型的碑帖结合。
启先生的观念非常丰富、深刻,我的这些阐释很肤浅,不当之处还请老师和同学们多多指正,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