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7日上午,江西师范大学星空体育·(中国)官方网站“溪岸名师讲堂”有幸邀请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侯样祥研究员莅临瑶湖西岸为美院师生开讲。侯样祥老师是江西贵溪人,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研究领域非常广泛,涉及历史学、科学人文关系、艺术史论、文化智库、艺术教育、非物质文化遗产等方面。近年,在陶瓷史研究方面有很多重要的文章发表,对中国陶瓷研究有建设性贡献。本次讲座围绕德化瓷“中国白”问题展开,他回溯了自己的思考过程,包括其中的困难、疑惑以及解决方式,为美院师生生动地还原了学术文章形成的整个经验过程。本场讲座由星空体育·(中国)官方网站院长夏学兵教授主持,以线下的方式展开,美院师生得以近距离和侯老师进行深入地交流。
一、“中国白”研究之难
何朝宗和中国白实际上是命题作文,去年6月份厦门大学一个教授找到我说德化要开一个“中国白”与何朝宗相关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希望我写一篇文章。我当时的身体状态很好,我就开始做准备,其实没开始之前我是信心满满的,但一旦开始之后麻烦了。因为“中国白”没法研究,在我接触的瓷种里头“中国白”是最难研究的,为什么最难研究?这个问题涉及到研究生论文写作,也涉及到陶瓷雕塑,其中最主要有三个方面原因:
主讲人:侯样祥
1、原始文献基本不支持。有关中国白,正史是没有记载的,有关的陶瓷专著基本上都是胡说八道的,包括《陶说》《陶录》《陶雅》等多数文献是有问题的。我们多数研究陶瓷的人都会认为这些文献是可靠的,但是实际上很不可靠。研究中国白和何朝宗,福建的地方史志倒是有价值的,因为他是当地人记当地事,除了拔高之外,事实是存在的。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英国学者唐纳利说过我们从非陶瓷的专著得到的帮助更多,就是地方志,所以我把有关的地方志都查了一遍。有关中国白最早的记载是在公元1491年,明代初年弘治年间的一本方志《八闽通志》,里面有七个字:白瓷起初德化县。这个文献很早,地方史志有用,其他文献帮助不大,这是一个困难。
2、现存实物基本不支持。尤其是国内的实物,有关中国白的实物国内存货不多,这可能跟德化的民窑有关。德化的瓷器从明代开始到清代,是大量销往欧洲的,欧洲人很喜欢德化的白瓷,评价很高,甚至超过了对景德镇的评价。因此欧洲人留下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德国的德累斯顿博物馆留下了400件作品,这400件作品是生产在1700年以后的。故宫有17件陶瓷作品,但故宫只知道它们是何时入宫的不知它们是何时生产的,我们没法断代。故宫博物院的院长认为在故宫的白瓷雕塑还要进行鉴定,不能保证真假,所以国内的实物资料给我们的支持很小。
3、考古文物基本不支持。大英博物馆有研究员发现了两个元青花大罐,上面有清晰的铭文,有了毫无争议的标准器。美国一个年轻学者根据“元青花”的标准件,遍访欧洲各大博物馆,找出来70多件实物,然后“元青花”这个概念才成立,开始流行。由此,这个年轻学者也根据这个研究获得了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再比如“秘色瓷”概念,直到上个世纪的唐法门寺地宫的瓷器出土之后才有了标准器。但中国白没有,我们从五十年代开始,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到德化当地进行了窑口的调查,对德化进行多次调查和发掘,但调查的结果既见不到何朝宗的名字也见不到完整的器物。
所以基于这三点,它不像元青花也不像秘色瓷,这就是为什么这个问题我从去年做到今天的原因。但反过来,这种研究现状也意味着这个选题空间很大,意味着德化中国白是初创时期,这个研究不像景德镇,一进去就能直面主题。我个人觉得,这个对硕士生、博士生,年轻学者来说它可能实现你的学术梦想,越是空白的地方、越有争议的地方越有文章可做,做什么文章都可能是补白。
二、“中国白”定义的界定
我有必要对“中国白”做一个介绍,“中国白”这个概念是法国人提出来的,不是中国人提出来的。200多年前,法国人见了德化的白瓷非常喜欢,“blanc de chine”就是他们为德化白瓷所起的名字。有关欧美学者对于陶瓷的研究,1960年之前就有了。比如说沃尔克《瓷器与荷兰东印度公司》《1683年以后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和日本陶瓷贸易》,波尔德利的《陶瓷与东印度公司》,凡·戈怡德森·霍布曼《中国清朝瓷器》,史蒂克《中国瓷器》等,我们可能在六十年代的中国看不到这么多文献,但是欧美学术界已经把中国陶瓷研究的很透了,陶瓷是中国造的,但研究好像欧洲人比我们更早更多,水平也更高。
从这个角度看欧美的学者令人惊讶。我们应该要对我们民族的东西心存敬意,对我们民族的产品多尊重一点,把它纳入到学术研究的范围。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唐·纳利《中国白——福建德化白瓷》,这本书在学术界被认为是第一本研究中国白的专著,这本书在世界学术界有两大贡献:其一,唐·纳利的研究原则是看不到实物就不说话。他把中国和欧洲的研究文献都研究透了。有文献和实物互证,所以他的研究一定是扎实的。他可以提供很多在中国看不到的东西,对你我来说,这是二手资料,但是可以当一手资料用;其二,他最大的价值就是进行断代,因为整个中国白德化陶瓷在断代这一方面都是模糊的,到今天依然模糊。他通过历史记载,对比陶瓷的购买记录,陶瓷的镶嵌物器皿上的纪年铭文、年号款等对中国白进行断代。他找到一个非常经典的断代依据,就是德国德勒斯顿,这个地方是奥古斯都大帝王呆过的地方,奥古斯都很喜欢中国瓷器尤其是德化白瓷,他采购了大量白瓷。明清时期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是我们外销瓷重要的媒介。荷兰人运到欧洲的高档瓷器都被德勒斯顿买走了,大概买了一千多件白瓷器,奥古斯都把瓷器的购买记录都记下来了,目录现在还在,至少它证明了瓷器都是1721年之前买来的。唐纳利认为那时候的瓷器不是古董而是商品,因为商品生产出来后要随即销售出去,特别是民窑,一般不囤货。所以唐纳利根据这个判断“中国白”特指在1700前25年后和后25年之间(即1675——1725年)生产的德化瓷。
这就是欧洲学者对中国陶瓷中国白的研究现状。我目前的阅读范围内还没有发现中国学者对“中国白”下的定义,它的内涵、外延是什么,中国学者没有正式强调过,或者说有提到但还是存在问题的。“中国白”这个概念是1923年才被翻译成中文,它在欧洲流行了两百多年,欧洲学术界一直在用这个概念,所以这个概念在欧洲学术界已经产生了一个比较好的内涵与外延的界定。
唐·纳利认为中国白在许多方面其实是独一无二的,中国白釉质极美并能发出半透明的光泽,只靠器型的美感和材料就能能发挥它的吸引力,中国白的生命力比其他瓷器(包括中国瓷器)都长。在欧洲人看来中国白是不包括那五十年(即1675——1725年)之外的作品,它是某一个巅峰时期的作品。根据这个,我大胆的将德化白瓷分成四个层次。最低层次叫做德化瓷器,大概有三千多年历史,有白有青,有灰有黄;顶尖是何朝宗,何朝宗是德化最伟大的艺术家,他对景德镇影响很大,对欧美影响很大;何朝宗下面是中国白(50年);中国白下面是德化白(300年),这是我画的金字塔。
我有必要说说欧洲学者的学术逻辑。中国白是白瓷,但并不是白瓷都是中国白。这两个概念是不一样的。欧洲学者为中国白做了巨大的学术支持:中国白就是德化的。这个美誉只属于德化,所以不必要在意中国白烧制的时间长短,中国白之所以成为世界性的学术课题,是欧美学者的贡献。中国人民尤其是德化人民应该感谢唐·纳利,没有这些人的贡献,就没有现在的中国白。
三、何朝宗的身世问题
何朝宗身世问题很麻烦,甚至中国白相对来讲还更简单,因为欧洲人已经研究出来了。麻烦在于何朝宗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时代的人都依然疑难丛生。
1、何朝宗是哪里的人
目前,学界一般认为何朝宗是嘉靖、万历年间的人,也就是明代后期的人,但是我们学者到现在拿不出证据,或者说没有完整的证据链。有的学者说有器皿上有年代款,包括何朝宗的年代款,何朝宗的署名。但是何朝宗的作品延续了两百年,后代仿造前代,不知真假,所以杨伯达老先生认为故宫的作品需要重新鉴定。我认为德化的明清瓷很难根据款识来进行断代。目前来说,德勒斯顿的断代我个人认为比较可靠,因为是根据购买记录得来的。唐·纳利认为中国白是在1700年前后,这个断代的根据还是很踏实的。
研究何朝宗的难处就在于明代的文献不记载,陶瓷文献不记载,明代的地方志不记载。所以判断何朝宗是明代的证据就不太足了。记载何朝宗的有三个地方志,乾隆时期《泉州府志》(1763),记载何朝宗者不知何许人,与或云祖籍德化,非常擅长陶瓷塑像。1765之后《靖江县志》:记何朝宗者寓郡城,擅长佛像雕塑。1830的《福建通志》也是如此,基本延续了《泉州府志》的表达,有关何朝宗的文献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但《德化县志》却没有记载有关何朝宗的任何东西。
这是一个难题,该如何破解?我换了一个角度,我把有关白瓷的记载,包括地方志全部按地区进行划分,最后发现地方志里面记载德化造白瓷的文字是最多的,而靖江只有短短几句话。何朝宗这样伟大的艺术家必须有伟大的土壤,靖江地方志表明靖江并没有这样的土壤,只有德化才有。虽然文献不支持何朝宗是德化人,但是德化确实有产生何朝宗这样的白瓷大师的土壤。瓷器涉及当时的科技、土壤、造型等物质性因素,离开了特定的环境,很难达到很高的水平。明清两代记载的德化白瓷都有一个词叫做洁白可爱,其他地方的白瓷没有这个特点的记载。这是一个无证据的推理,假设的推理,所以我并没有下定论。
2、何朝宗是什么时代的人
如果承认德化白瓷是德化瓷的代表产品,承认德化白瓷是中国白瓷的巅峰之作,那么我们应该承认何朝宗是生活在中国白前后的。因为只有那五十年德化才具备能烧到最高境界瓷器的技术或艺术。我根据唐·纳利的研究,认为何朝宗是康熙时候的人,这样的结果丝毫不会影响何朝宗在世界上的艺术地位。
这是我两个大胆的推理,我们的论文很难做到把一个问题讲清楚,我们总是在不断地完善它,我们所有的研究都是阶段性成果。我认为我们学术论文研究结果有几个特点:阶段性,局域性和主观性。所谓阶段性就是你今天所读的书的水平一定比十年前读的书更高,所以成果是阶段性的。局域性就是各个地方的研究水平是不一样的,我们所处的地方不一样。主观性是因为人文社会科学不像自然科学可以验证,我们很难证明观点的对错。所以我们在写论文的时候要留一定的空间。
今天跟大家交流的内容大概这么多,重点想跟大家汇报一下最近我在做什么。虽然有这么多的问题,我依然想把这篇文章写好,然后以此为基础,再做进一步展开。
讲座现场
提问环节:
提问1:关于何朝宗,您判断为康熙时期的人,您是根据中国白的时期断代的。我想问,现在学界认为他属于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人有没有什么依据支持呢?第二个问题就是您说做这个论文很难,文献材料、实物材料、考古材料的支撑都很少,如果我们研究生在类似情况,有什么样的方法能化解这样的困难呢,有没有一些普遍化的方法?
回答:实际上德化人真正关注何朝宗是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之前的地方志是不记载的。我的判断是他在进行一种营销,他要塑造一个神,所以刚刚说判断何朝宗是在万历年间,我个人认为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利用唐·纳利的研究成果。我认为唐·纳利的研究水平比国内的都要高,他们主要利用器型下面的一些刻款。但是我看了一些照片,通过比较康熙说和万历说,我认为康熙说的可能性更大。原因就是因为德累斯顿1700年前后才采购了一批高水平、境界的白瓷,比万历时期的任何瓷器都要精美。所以我推测万历年间的白瓷并不出色,何朝宗瓷器的整个造型、釉色和科技水平和万历年间的瓷器不符。第二个问题,我提出的这几个问题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我把所有能读的文献都读完了我才发现这几大困惑。如果你也遇上这样的问题,其实这种困难本身也是你论文的一部分了。所以我文章的第一部分就叫做中国白研究之难,我把这个问题写进了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是中国白定义的界定;第三部分是何朝宗身世的研究;第四部分是古文献中的德化白。如果同学们遇到这个问题,我建议你不妨可以按我这种方式写一篇文章,它可能比你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会更有趣,更有价值。很多文章是很难解决一个问题的,所以说我的讲座里面都会有存疑式学问,就是存在疑问的学问。
提问2:侯老师,您讲座中谈到,现存实物中出现的何朝宗名款陶瓷前后有两百年的距离,但是如果时代生活不一样的话就有风格差别。在如何断代上或鉴定方面是不是还有其他思路,比如说从陶瓷之外的绘画、木雕其他的方面来研究?
回答:这几乎是提出了一个博士论文题目,完全可以将何朝宗的艺术放在风格上去研究,他和同时代的佛教泥塑,比如说木雕,石雕。同时代的去横向考察,看何朝宗的艺术风格更像明代的还是更像清代的。但是目前我还没有做这个工作,因为我还没有大量涉及陶瓷雕塑之外的东西。这可能跟我的学科局限有关,我不是研究雕塑的,我可能对明代后期的雕塑风格不是很熟悉,那么我只能是用我现有的成果来研究,我认为这个题目值得去研究。我是从陶瓷科技这方面入手的。涉及到风格,何朝宗有几个问题很难处理。第一,模仿的太多。最早的作品和最晚的作品相差两百年。德化做陶瓷有模子,五十年后的作品可能是用五十年前的模子做的,这就一个非常困难的点。德化是民窑,民窑是以市场为主要销售对象的,所以很多器物都是有模型的,也因此有关何朝宗作品断代极难。
提问3:我想问一下当我们在做某个研究的时候,在这个结果出来之前我们不知道这个研究方向是否是对的,我们该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要坚持下去呢?然后我们平时该怎么培养我们学术上的这种敏感度?
回答:就是说我们在确定一个选题的时候,我们很难把握将来可不可做对吧,万一是半路做不下去怎么办,其实你在确立这个选题之前,我建议你做点基础工作。比如说你确定了选题,你可以上上知网,有没有类似的选题。对年轻的硕博的来说写一个别人没有写过的选题太难了。对当下艺术学的硕士,我有四个标准。第一,文句基本通顺。这句话听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第二个,层次基本合理,逻辑思维基本合理。第三,引文基本作注,引文基本作注就能解决抄袭剽窃的问题了。第四,不要跑题。对你们来说,我认为知网上的文章越多越有利。如果过分强调突破、创新,文章肯定写的不好。如果三万字能写的自圆其说,不互相矛盾,文句基本通顺,说明你会写文章了,那么接下来创新就在后头了。
主持人给主讲人颁发纪念海报